来源:人民日报
祖父爱牛,是因为从小就与牛打交道。对地处浙东四明山麓的小山村而言,耕牛就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。没有耕牛,庄稼的收成就无法保障。因为家里养了牛,孩提时的祖父,白日便天天与牛在一起。再说,小山村周遭皆青山绿水,更兼满地满坡绿油油的青草,于是乎,一边放牛一边与小伙伴捉迷藏,无疑成了他童年最为惬意最是难忘的一种“玩耍”。放牛时间久了,与牛亦便有了感情。
我从小寄养在小山村祖父祖母家,颇能感受祖父对牛的爱怜。每当农忙季节,牛便成了田畈里的主角。通常情况下,一些赶牛人总是高分贝地吆喝着,用长长的竹鞭抽着,希望牛快耕田、多耕田。疲惫的牛尽管猩红着眼睛,间或以走走停停相抵抗,可怎敌得过赶牛人接二连三的呵斥与鞭策?而祖父赶牛耕田时,似乎很少吆喝,虽手握竹鞭,但那竹鞭小得似乎只能用来挠痒,且只是悬而不抽。我很是纳闷,同样的牛,何以到了祖父手里,就那般驯服了呢?
渐渐的,我看出了其中的端倪。每当田间休息时,祖父并不急于吃我送去的点心,而是将牛牵到田塍旁的水渠边,先让牛饮水解渴,再让它吃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草料。看着牛不慌不忙、舒心惬意地吃着草,祖父这才安心地坐下来吃点心。可不知为何,祖父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仍不安地双眼紧盯着耕牛,我心里想祖父怎么这么不放心呢?“你看,这畜生又来了,拍死你!”不一会儿,只见祖父一把放下碗和筷,像离弦的箭一样,腾地冲向耕牛,用他那长着老茧但却结实有力的手“啪”地按向耕牛的臀部一侧。未等我反应过来,祖父已经带着他的战利品回来了。原来,他拍死了一只体积硕大的牛虻。他神情严肃地说:“这牛虻最讨厌,总是吸牛的血,若时间长了,叮咬的次数多了,牛会生病的。”
每次耕田回来,祖父总是赶牛下溪滩,用他那把自制的大板刷替耕牛洗澡。到了暑天的晚上,祖父还会在牛棚一隅点上一堆驱蚊蝇的草,以确保耕牛能睡上一个安稳觉,好好恢复体力。冬天是耕牛歇息的时光,一般养牛者只是给准备一些稻草吃就完事了。然而,祖父还是会千方百计地去一些山坡暖阳处找寻青草。即便是准备稻草,他也是精心挑选。牛棚的窗户破漏了,他总是在第一时间自己动手去修。年三十的傍晚,他还会烧一锅粥并掺和些蔬菜给牛吃。他笑呵呵地对家人说:“人要过年,可别忘了牛。没有牛的帮助,哪来丰收?”
冰雪消融、草长莺飞的春天,祖父总是赶紧将牛从牛棚中牵出,走向青草萋萋的田间山坡,让长期关在牛棚的牛渐渐适应户外的环境,活络活络筋骨,补充点新鲜的营养,以备即将到来的春耕备耕之需。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”,春天是人们最嗜睡的季节,可祖父不敢也不屑贪睡,他的脑子里好像备着闹钟,一到早晨五点光景就倏地起床放他的牛去了。自然,方圆几里地内,哪儿有牛爱吃的草,哪儿的草长得茂盛,都被他一一记在心里。同样的牛,大凡经祖父打理过的总是长得格外的膘肥和健壮。按祖父的说法,那就是“一分投入一分产出,放水则必缩水”。
养了这多年的牛,牛会老,也会死,村里人称为“倒”。按照传统的习惯,以及当年的政策规定,牛只有“倒”了,才可宰牛并分配给各家各户。祖父祖母家,有时能分到一二斤牛肉。无论是宰牛的现场抑或家里烧煮牛肉之时,祖父总是在自言自语“罪过罪过”中远走,去亲戚家做客。其实,站在他的角度想想,差不多每天与之在一起,养它,用它,爱它,惯它,一旦它走了,怎忍心看宰割它的惨烈场景?又怎心安理得吃它的肉?据说,当下养狗人家,一旦自家养的狗死了,有些人会痛苦万分,也决不吃这狗肉,其实这是朝夕相处形成的一种特殊感情使然,设身处地而想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更何况,当年祖父面对的是一头关乎增产增收的耕牛。
记起祖父九十三岁以前还在放牛,只是不同于当年为生产队养牛,这牛是他自己买的。他说,看不到牛,心里堵得慌。因为牛,祖父的晚年生活过得很充实。尽管农村而今实现了机械化耕田,这牛已然失去了它本来耕田的价值,但祖父还是像先前那样爱着他的牛,视其为伴,精心侍弄,毋敢懈怠。有一年,祖父将养了几年的一头牛转让给了附近村里的村民,可想不到,几个月后它竟偷偷跑了回来,细心的祖父发现这头牛的身上有几处伤痕。祖父爱怜不止,于是跟人家商量,又把它买了回来,直至善终。
祖父这种对待耕牛的态度,在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人与自然和谐的一种淳朴认知。须知道,物也是有尊严的,对待物的态度,究其实,也是对待人的态度和对待自己的态度。祖父走后,我记得最深的,恰恰是他赶着拖犁铧的老牛,耕耘在小山村无垠的土地上,翻飞一坨坨肥沃的泥土,像一种丰收的预告。(赵 畅)